孙未继续信仰幻觉,还是用脊椎骨判断真实的

发布时间:2020-9-21 12:52:07   点击数:

锋锐

NEWWAVE

《中华文学选刊》年7期

孙未《信徒》

选自《中国作家》年6期

孙未

70后,上海人。著有长篇小说及小说集《迷路人间》《双面人格的夏天》《岁月有张凶手的脸》《熊的自白书》《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等。曾获拉脱维亚国际文学“银墨”奖及《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奖项。英国、瑞典、瑞士、爱尔兰等多国文学项目成员及学者奖金获得者。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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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话

我不承认我迷过路

孙未

二零一八年的夏天,我住在瑞士法语区日内瓦附近的拉维尼城堡里,和我住在一起的有一位法国女诗人、一位瑞士的女小说家和一位秘鲁的男诗人。城堡周围是原野,有果园和葡萄酒庄,更多的是荒地,有可以听见声响却找不到踪迹的河流。那个夏天史无前例地炎热,鼓胀起来的云朵沉到地面上,天空变得奇异地高远,我们自己理发,我们每天清晨与傍晚在原野里一起走长长的路寻找写作的思绪。在原野里,路显得并不重要,只要望着地标一路笔直走过去就是了,如果现实生活的一切变得这么简单就好了。有时候我们步行一个半小时,就可以走到日内瓦湖边,跳进湖里游一会儿泳再步行回来。湖水就像梦境中最深最甜的所在,清澈可见万物。这段行程需要认路,我们的视力眺望不到这么远,只有靠法国诗人姑娘带路,她是我们中间方向感最好的,她说每当她闭起眼睛,感觉自己脊椎骨的位置,就可以准确地识别方向,这是人类在婴儿期就有的功能,成人之后反而需要指南针啊,GPS什么的。步行与写作之余,我们总是坐在城堡巨大的露台上一起吃早餐和晚餐,露台是一片玫瑰园,玫瑰永远盛放,餐桌上的冰桶里永远插着一支不同品种的白葡萄酒或者桃红葡萄酒,一边摆着烛台和火柴。从这片小小的高台我们眺望原野,在原野的另一头是日内瓦城市背后的起伏山峦,还可以望见城市中央的巨型喷泉,看上去只有一根火柴这么细小。日落时分,原野里零落的灯光亮起来,星罗棋布,远方的日内瓦则有如妇人袖珍的珠宝盒闪闪发亮,而头顶的星河恍若烈日。正如每一回在欧洲参加的作家聚会一样,在我们聊写作聊了太久之后,话题总会落到一些终极问题的讨论上。诸如在拉维尼城堡里,我们争论着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虚幻的?这个问题把我们分割成了两派,每一阵营恰好两人,我们像孩子一样热枕地辩论,用各种证据或推理来证实自己的观点。这场辩论成为了《信徒》的缘起。有趣的是,即便这个世界本身是真实的,人类也依然在把这个世界当做一个造梦工厂,为了各种目的制造着宏大的幻觉,将一些虚构故事经年累月地讲下去,讲得越来越辉煌绚丽神乎其神。跟随着权威与大多数人信仰幻觉是一种安全的生活,但是谁也不知道幻觉哪一天会突然坍塌,也许很多人原本也明白幻觉之为幻觉,不知道出于怎样的自信,他们相信自己会是侥幸躲过坍塌的那一群人。我还记得那年夏天恰好是对天文学非常有意义的日子,我们迎来了二十一世纪最长的月食,是红色月全食,还有与月食只相隔几天的流星雨。我们从各自的房间把毯子抱出来,抱着走到原野中央,铺开毯子躺下来,躺在星空之下等候那些奇妙的时刻。我们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凝视星河而模糊,让我们分不清哪些是视网膜上的影子,哪些是光年之外的闪烁。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在手机备忘录里用密码一般的字句记录着大自然幻景的片段。大自然是人类世界的隐喻,我们亲眼看见的未必就是真实的,我们没有看见的未必就不存在,我们可以借助更庞大的逻辑来看清世界原本的面貌,也可以借助我们从婴儿时期就携带而来的脊椎骨来判断真实的方向。现在回想起来,写作多年,我还从来没有尝试过科幻小说,《信徒》算是我的科幻处女作了,请恕我老来装嫩使用这个词。拉维尼庄园与日内瓦是精致的所在,遍地的玫瑰和日内瓦湖过分平静的波纹总让我觉得有几分不自在,那一年别过日内瓦之后,我前往北欧拉脱维亚的文斯皮尔兹领一个小说类的奖项,那已经是初秋,趟过漫长的酷热,一次又一次原野上漫长的步行,我终于走到波罗的海的海边,巨浪敲击灯塔,海鸟在飓风中逆向而行,我几乎可以听见它们翅膀上羽毛折断的声音,我在风沙中睁不开眼睛。我想到我们这些写字的人,终其一生追求描摹人类真实不虚的生活,迷恋在前行与被阻挡的过程中感受这种也许无意义的力量的角力。如今我已经将要步入老年,依然愿意这么像孩子一样热枕地生活着,一路向前,越过人世间千万条弯曲的路,从不愿意迷失自己的方向。年7月9日疫情期间,写于德国乡间本刊特约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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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

信徒文

孙未

我办卡的健身房位于大厦的底楼,十字路口的拐角处。在这样的健身房步行是有点滑稽的,只隔着一层玻璃,我穿着背心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挥动四肢,面向车来人往的街道。就在一两米开外的地方,行人们赶路的赶路,逛街的逛街,其中不乏停下来“参观”我们的。尽管我对自己的身材还算自信——轮廓清晰的胸肌,壮硕的三角肌、三头肌、二头肌,但这并不妨碍玻璃后面的这一方空间看上去像是城市中心的一处动物园,而我就是供展出的表演动物之一。

一百八十二天前的傍晚,下班之后,我照例来到健身房里步行。我在跑步机上与履带战斗,走得气喘吁吁却仍然在原地止步不前。天色渐暗,有一刻,所有的路灯同时点亮了,正是初夏季节,应该是六点左右吧。

就在这一刻,我看到有个姑娘在注视我。她在对我微笑,不是我们平时总是不得不挂在脸上的那种,这是一种我很久没有见到过的微笑。如果你是一个特别爱猫的人,当你在路边意外见到一只周身毛茸茸的橘色小肥猫,你大约就会流露出那样的笑容。在整条街道的路灯亮起的一瞬间,她忽然绽放的笑容仿佛彰显了某种奇迹。我在跑步机上趔趄了一下,要不是预先设置了安全装置,履带骤停,估计我就当着满大街的人摔得四仰八叉了。

这个姑娘我认识,她那双毫无焦点的大眼睛,小圆脸,新月一般两角向上弯起的嘴,还有她的发型——短发齐耳,刘海齐平在眉毛上。她穿着毫无腰身的文艺齐膝裙——幼稚地垂在平平无奇的矮小身材上,一双白球鞋,背着一个与周围环境并不相称的双肩登山包,整个人从头到脚看上去就像一颗糖果。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要命的是我完全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近些年大家的记性都非常糟糕。比如说,我开始网购才几年的时间吧,以前每个周末推着购物车在家乐福买啤酒的日子就像是前生前世,完全记不清了。比如说,两个星期前所有人还在刷屏声讨性侵的幼儿园、害人性命的假保健品,这两天所有人都忘了个干净,正忙着欢乐地为某明星出轨的新闻议论纷纷。再比如说,在我与方芳重逢了一百八十二天之后,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以前没有她并肩走在我身边的日子,我甚至没法想象以前每天必去健身房是一种什么感觉。

方芳的爱好是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步行,每天五公里起。据说这种健身方式节能环保,还能省下健身卡的年费。朋友圈经常有人刷屏比赛每天是否超过一万步,这不算个新鲜事,我也试过。但我受不了从高楼大厦间的窄缝里穿过,白天晒不到太阳,晚上还得顶着人工峡谷里的飓风,汽车就在身侧排着长龙,喇叭和发动机的声音吵得我要发疯。我没法匀速行走,人行道上摩肩接踵,不断有提着公文包疾步行走的人迎面而来;我更没法深呼吸,到处是汽车尾气,有人在大街上抽烟,还有雾霾。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城市吗?”方芳催着我系好鞋带,她的嗓音细声细气的,发音的方式有点害羞,语气里偏偏显出一种知识分子的自信。

穿过一片周围满是玻璃幕墙的中心商务区,我眯缝起眼睛,抵御幕墙上的反射光线入眼,半瞎一般跟着她的脚步,确切地说,是跟着眼盖下她那双轻盈起落的白色球鞋。左拐,走下一段带着花坛的大理石缓坡,我开始觉得周围的噪声减弱下来,光线也变得幽暗匀净。我睁大眼睛东张西望,路的两侧还是高楼,不过行道树开始茂密起来,从十几步看到一株树苗,变作三四步一株,树龄也在增长,明显是进入了近些年没有被扩建过的城区,渐渐就有法国梧桐成排,绿荫如盖,空气分外清新。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午后,我与方芳重逢的第二天。正是暮夏季节,树荫之间穿过的阳光星星点点在路中间舞蹈,风吹树响,这条路又直又长。我俩并肩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恰好没有一辆汽车经过,就这么静静走到路的尽头,方芳在我耳畔小声说:“你听到喷泉的声音了吗?”

我听到了,水声欢快地轰鸣着,雨点般敲打着水面。一个拐弯过后,我就看到了那一处有点古老的喷泉,和如今流行的开放式广场喷泉不同,那是石头基座环绕着的雕塑喷泉,雕塑还挺写实的,是一位姑娘在弹竖琴,水流组成竖琴的琴弦,穿过她的手指。不知怎的,这姑娘看上去与方芳颇有几分神似。

“这叫作玉簪花。”方芳指着路中央的花坛对我说。玉白色的花朵很考究地将车行道与人行道分开,依然没看见什么车辆经过,只有几辆自行车滑行而过,这可真邪门了。

行道树换作了榉树,又高又直,细小透亮的叶子交织在头顶,这条路更宽一些,地面上的树影就像一幅巨大的细密画似的。方芳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角,指着前方悄声说:“你看见了吗?那只特别胖的鸽子站在路灯上,路灯杆都要被它压断了。”

我没看见。路灯杆远远近近这么多,我探着头找了很久。

“就是那只浅灰色的鸽子呀,头顶上有三个小白点的。”她被这只鸽子逗得笑个不停。

我还是没看见。“你戴隐形眼镜了吗?”我问。她的大眼睛看上去就是近视的。

她认真地注视着我,对着我摇头,“要看见这些小鸟,我还用不到眼镜。”

我也没有看见她说的一大群麻雀、一只罕见的蓝色蜂鸟,没有听见她说的布谷鸟叫。这个城市里真的有这么多鸟类吗?我还以为只有广场上人工饲养的白鸽呢。尽管暂时没能见识到鸟群,这次步行依然令我大开眼界。方芳与我同为这座城市的“土著”,生于斯长于斯,然而于我而言,三十几年的时间里,除去童年模糊的记忆,我从不知道这座城市可以如此静谧与生动。

方芳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建筑设计师经常旅行,从其他城市的当代建筑中寻找灵感,也从乡村的传统建筑中寻找灵感。一度,方芳觉得再有设计感的人工建筑都不及大自然给人带来的身心愉悦,人工建筑不应该是大自然的敌人。如今的建造都是以经济效益为先,造得越满越好,没人有闲心去考虑怎么将自然景观与建筑结合,就算她愿意这么做,老板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有损于得房率的设计,谁来买单?

职业追求得不到实现,方芳便开始觉得这个堆满了快餐型建筑的城市也变得让她厌烦了。好些年前,她曾经辞职离开过这个城市,在内地山区一处美丽的乡村买下过一个农家院子,很便宜,然后凭着她擅长的专业重新整修,弄出了一处低调奢华的别墅。有一阵文艺青年中特别流行这个,采菊东篱下,放眼望去都是风景,日子过得和神仙一样。

但是没几年,方芳就回来了,回到大公司继续做她的建筑设计,言听计从,做得比任何时候都死心塌地。怎么说呢,人必须认命,建筑设计师这个工作只能在大城市里做。方芳住在大自然里享受寂静的时候,也试过到邻近的小城市接活儿,小城市压根没有“设计”这个讲究,所谓建筑设计师就是包工头。

方芳这个处境我特别理解。我有一个朋友是爱沙尼亚语教师,他也热爱大自然,但是他也必须在特别大的城市里才能找到工作,稍微小一点的城市,大学里压根不开爱沙尼亚语这个专业。

也就是在回到这座城市以后,方芳开始了她每天步行的习惯。

“你看,其实桃花源无处不在,树木、繁花与鸟类,山脉与河流,这些不是都在我们的城市里吗?城市里也总有一些短暂的季节可以让我们享受没有雾霾的清洁天空,我们也可以躺在露台上或者广场上,仰头辨认金星与火星,欣赏百年一度的月食与流星雨。云朵在城市里一样可以肆意伸展,降雨也不需要经过审批,随时爱下就下,完全不用顾及天气预报的感受。”

她端给我一大碗精神鸡汤,“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不需要搬家或者移民去寻找更好的生活环境,我心安处就是家,能静下心来每天走完五公里,其实哪里都一样。”

就在那一次美好的散步之后,我回家,走上楼梯,打开公寓的门锁,推门进去吓得我立刻惊呼一声倒退出来——有个姑娘站在客厅里脱得光光的,在换衣服。我是单身,一个人住,怎么房间里就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门后面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那姑娘换好睡衣探出头来叫我的名字:“李瑞,你帮我叫个外卖呗,饿死我了。”我站在堆满杂物的漆黑楼道里,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不过我立刻就认出了她的声音,她是简珊珊,这个城市里一度非常著名的“美少女野心家”,而我见识的都是她最落魄的时光。

简珊珊最初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卖过保险,她当时穿戴土气,楚楚可怜,活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成天来写字楼缠着我们买保险,我是整栋写字楼里唯一一个买了她保险的“客户”。我活活交了五年的保险金,到了第五年,她才良心发现地提醒我,“别交了,交了也白交。”果不其然,第五年年底,那家野鸡保险公司“跑路”了,那时候简珊珊早就已经换了好几份工作,或者应该称之为“事业”更加合适。早在她还穿着对襟小花袄满大街推销的时候,她就在我面前许下过豪言壮语,她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像历史上中国的马云那样成功的商人。

她攒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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