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强光下的眼睛像是聚足了光线的玻璃,亮得失真。游敏与她目光相撞的瞬间,只觉得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在胸膛上一划而过,足以翻出皮肉,又看不见血。这种无端的诡谲的联想让他蓦然回神,赶着离开车子一探究竟,但半边身子还留在车里,不远处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划破夜色传入耳中:“臭婊子还敢跑……站住!叫你再跑!……” 那女人听见声音浑身一震,投向游敏的目光也不知道是求救还是自暴自弃,但游敏根本没有来得及去分辨:就在她皱着眉头瞄向他时,游敏已经抓住她的手,拽着整个人塞进了车里:“跟我来。” 倒车的时候他看见好几个逆光的身影,高低胖瘦如同幽灵的鬼影。也许他们看见车牌了。游敏想,但他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踩下油门,方向盘一个急转,在刺耳的橡胶与地面的摩擦声里拐进另一条窄路上,而排气管的轰鸣声也同时把他们身后那此起彼伏的叫骂和追赶声暂时地掩盖住了。 这一带游敏很熟悉,车子七拐八绕窜了几条街巷,就来到了大马路上。刚才那一群人并没有追上来,这让他多少有点松了口气。把车子在路边停下,游敏这才有机会正眼看一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女人——在开车的间隙他好几次抽空瞥一眼她,每次都只是见到她扭头看向窗外,身体有点僵硬地绷直着。 “现在没事了……到大街上了。” 她还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这让游敏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来也不是擅于言辞的男人,正在努力想着措辞,另一方面车厢里女士香水和酒精混在一起的味道愈发的浓烈起来。 出租车里总是容易留下各种味道,游敏知道她肯定是喝多了,于是他摇下车窗,让凉风吹进来一些,“你要不要下车走一走透透气……”,话音未落,一直没有动静的女人忽然折身看了他一眼,游敏被她的眼神看得背后莫名一凉,但下一刻,车里两个人的注意力都被迫分散了: 女人脸色一变,松开一直捂住嘴的手,在游敏的眼皮底下,吐了个稀里哗啦。 呕吐物的酸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饶是游敏滴酒未沾,也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只见她一手捏住椅背的一角,吐得像是妊娠反应发作,他定定神,不禁泛起同情心来,硬是忍着刺鼻的味道,把自己的水杯旋开递给她:“喝点水吧。” 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还是接过了水杯,喝掉一大口又转头吐到车外,如此反复数次后,又从手包里掏出几张大钞,数也不数地往游敏手里一塞:“再去买瓶水来,剩下的钱拿去洗车。” 大概是呕吐过的缘故,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隐隐夹杂着金属质感,与她那姣好乃至楚楚可怜的面孔放在一起,是说不出的违和。而自她口中说出来的话更是充满了颐指气使的冰冷和生硬,游敏不由想起自己的前一位雇主。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联想,看着她瘦弱的脊背,他还是去把水买了回来。 再回来她已经下了车,撑着车门费力地呼吸着。直到走近身边,游敏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个多么高的女人,她踩着一双半高的金色皮鞋,就已经高出他大半个头了。 这次她没有把水吐掉,而是一口口地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微微眯起眼,目光迷离地瞪着守在几步之外的游敏,好半天才哑声开口:“你怎么还在,我没给车钱?” “不,给过了。”游敏忙说,“谢谢……你好点没有,我再给你联系个车子送你回去……” 她的目光里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似乎是想问为什么明明有车就在眼前却要再叫一辆。看来她是彻底忘记大吐一场的事情了。游敏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温和地说:“刚才你醉了,吐过一次,车里不能坐了。” 她低下头,又一次抽出钱来:“哦,清理费。” “已、已经给过一次了,用不了这么多。”游敏不肯接。 闻言年轻女人嘴角一撇,露出颇有讽刺意味的冷淡的笑容,这也在同时让她缺乏血色的面孔莫名艳丽了几分:“还有嫌钱多的……不用再叫车了,就你送我回去吧,我闻不到。” 游敏一阵迟疑。她却看起来完全不放在心上,哆哆嗦嗦点起一根烟,又摇摇晃晃地迈动了脚步,靠在街灯旁好整以暇地边抽烟边等。烟雾里女人的五官模糊了,嘴唇上的水光却很鲜明。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游敏让步了。他打开后车厢拿出平时擦车的抹布,稍微把前座的呕吐物盖住,又把所有的车窗都摇下,这才拉开后座的车门:“……请上车吧。” 她的目的地在M市的老城中心,以前是租界区,几条街内都是眼下叫价高昂的小别墅。游敏在初遇她的时候曾以为她是酒吧街游荡厮混的粉面女郎,和那一带的地头蛇起了什么冲突,眼下又觉得说不定是某家的金丝雀,偷跑出来放风透气却遇到纠缠,但这些和他都没任何关系,游敏也觉得自从偶遇这个女人,他似乎都变得多管闲事起来了。把车子停在街边,他转过头对慵懒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女人说:“小姐,这条街出租车禁行,只能开到这里了。” 她的身体动了一动,半天才挣扎着坐起来开了车门,眼看又要掏钱,游敏终于说:“你已经给过好几次了。真的不用了。” 听到这句话,她迟钝地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没听到但是真的不在乎,好几百块钱随手洒在后座上,这才下了车。她没有道谢,也没为自己把车子吐得乌烟瘴气道歉,整个人像一个醉醺醺的幽灵。飘也似的晃在深夜的窄街上。 游敏看着她走了几步,正要离开找地方洗车,可她却在他目光从后视镜离开的一瞬间,恶狠狠地摔了个人仰马翻。 这摔跤的姿势太有戏剧性,游敏只看到后面一半,也惊讶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一定很痛。果然在摔倒之后,她也半天没爬起来,好久之后试着双手撑地站起来,可很快又巍巍颤颤地摔了回去。 这闲事看来要管到底了。 “你没事吧……”游敏锁好车,赶到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身旁。 听到声音后她抬起头,露出长发里雪白的脸,眼睛瞪得很大,视线却是飘忽的。她冲着面前的游敏瑟瑟伸出手,低声说:“摔到了。很痛。” 就是语调里这一点委屈,让游敏连拖到架地把人送到家门口。这么瘦的女人,手臂纤细得像是稍一用力就折断了,又出乎意料得沉,让游敏都怀疑是不是藏了铅块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停在门边时游敏的脊背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他松开她,让彼此间的距离又回到正常:“是这里了吧,那你小心。” 开门的那只手一直在抖,钥匙插不进锁孔,她就咬了咬嘴唇,瞥向游敏的眼神里,竟然蒙上了水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无奈。游敏认命地叹了口气,接过钥匙开了院门,又拖着人来到门前,连房门也打开了,正要说“小姐,你不应该让陌生人进门”,但话还没开口呢,之前已经柔若无骨地依在他身边的女人蓦然化身成蛇,更加柔软地滑到游敏的脚边,抱住了他的大腿。 游敏一下子僵住了。 他下意识地要推开她,又在目光相接的时刻一愣,下不了狠心用蛮力。也就是这一瞬的犹豫,她已经直起身子攀到他的腰,把游敏整个人抵到墙边,仰着头露出一个无法形容的笑容,舔一舔嘴唇,哑声说:“我还没有谢谢你呀。” 说话的同时,她的手钳住游敏的腰不肯放开,另一只手则熟练地把他衬衣的下摆拉出来。冰冷的手贴上赤裸的皮肉,让游敏先是一个寒颤,继而头皮发麻,但当他试图挣脱时,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竟然挣脱不得。 女人固执起来竟然有这样的力量。游敏只得去抓她不安分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你……不用谢,请放开我,你,你醉了……” 这反而让她愈发地笑了起来:“嘘,别动,给你点好东西。” 一面这么说着,她一面将脸凑到他的裆前,隔着裤子亲吻游敏的下身。舌头和牙齿描摹出眼下还沉寂着的器官的形状和位置,即便隔了几层布料,游敏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动作非常熟练。 她的手从衬衣里滑了出来,一把抓住游敏要推开她肩头的手,压回了墙上,牙齿则找到裤子的拉链,咬住之后一拉到底,半勃起的阴茎已经藏不住了,巍颤颤地抬起头来。这陌生的体验让游敏寒毛倒竖,不安到了极点,更不安的还是他根本无法挣开她;又或者当她抬起眼冲他笑了一笑然后把那精神起来的东西含进去之后,他就更无法反抗了。 曾几何时她已经不再箝制于他,甚至松开了他的手,但当自己最脆弱的一部分被含在另一个人的嘴里时,大多数理智的男人都不会挣扎得太用力。他的背后是墙,身下则跪着一个双手冰冷口腔却温热潮湿得不正常的女人,这让游敏无处可去,只能用最后残存的理智试图去抓住她的头发,想迫使她离开自己。 没有用。 她的舌头在茎体上灵活地滑动,齿列则示威一般轻轻咬住前端,依然冰凉的手指轻抚过睾丸,一步步地让游敏缴械于殷切的爱抚中。用不了多久,他已经彻底地硬了起来。 她把他含得很深,游敏手上的力量渐渐褪去了,呼吸则在同时越来越粗,也越来越费力,感觉到她几乎把自己含进喉咙的最深处,游敏不由自主地捏住她的肩膀,一低头,看见闪着水光的阴茎在她唇舌间越来越快速地出入。 夜里这样的水声格外清晰得传入耳中,本该是让人羞赧不安的,但以被殷勤照顾的部分为圆心,快感涟漪般的层层散开,从小腹逆流而上,一直烧到脑子里,游敏费力地咽了口口水,汗珠则从额角向下滴落。 在某一个瞬间,游敏再次和她目光撞上。口交让她的脸颊不自然地鼓了起来,眉头皱着,嘴角还挂着细得像蛛网一般的银丝,可是和那熟练又狂热的动作截然相反的,是她的眼睛,清醒得要命,甚至没有一丝的情欲。 在看清她的眼神的那一刻,游敏心头一颤,只是尚来不及说话,那被伺候得过于到位的阴茎却先一步地爆发了。 女人放开半软的肉身,冲他又笑一笑,把精液咽了下去。比起之前那更加直接也更为肉欲的口交,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为何反而让游敏更加无法正视。 他无话可说,射精后的快感更让他有些失重的乏力着,席卷身体每一处的热浪还在最深处肆虐盘旋。游敏移开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离开时手指不慎勾到某几缕头发,让他觉得指尖重重一沉。 这奇异的质感让游敏转回目光,他的心跳几乎都在看清手边东西的那一刻停滞了下去,又在下一秒以过于激烈的速度急剧跳动着。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还跪坐在自己脚边的女人,她的唇边甚至还残留着他的精液,廊灯下发肿的嘴唇鲜艳得像是垂死的凌霄花,可是她眼睛里那冰冷恍惚的神色已经全然消失了,她也正盯着游敏,像是在看猎物,也像是在看仇人。 不,那已经不是“她”了。 是个男人。 在假发轻声坠在脚边的同一时刻,游敏确认了这个事实。 6 游敏松开了手。 高领毛衣的领子还来不及回到原来的位置,白蛇一样的颈项上,喉结的痕迹清晰可见。他没有勇气伸手亲自摸摸看,但目光又无法从对方的面孔上离开——没了假发的庇护,年轻男人的五官起了奇妙的变化,他的眉眼依然漂亮,皮肤很白,浓黑的眉毛下眼影亮晶晶的,但脸颊的轮廓却昭示着这的确是个男人,哪怕他五官迷人,哪怕他画着浓妆。 游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认错了。 身下的男人身子忽然一动,游敏下意识地往一边闪去,但他并没有对游敏做什么,反而先捡起假发戴上,这才抬起了头,一侧眉毛微挑,另一侧则纹丝不动,声音不再刻意压抑,还原作稍嫌嘶哑的男中音,很性感:“还硬着……要不,再来一次?” 他伸手轻轻拨了拨游敏胯下又开始充血的阴茎,指尖流连在湿润的顶端,一点点地加大爱抚的力气;这让游敏触电一样哆嗦着避让。身后是墙,别无去处,游敏暗自一咬牙,明知对方正抱着自己的小腿,一只膝盖还跪在他的脚面上,还是一发力,把人拨到了一边。 他大步地往外走,却没跑,身后那有点变调的笑声在夜里格外地响:“跑什么,你不是也爽到了吗?用嘴的话男人和女人还不是一样!废物!” 这声音直到他狠狠甩上院子的房门才戛然而止。游敏浑身汗湿得像是穿着衣服淋了一个澡,一打开车门,一股酒馊的怪味冲出车厢,熏得他差点也要吐了,但除了把车开走离开这里,眼下再没有别的选择,游敏硬着头皮坐回驾驶席,系安全带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原来裤裆的拉链还开着。 一抬头,后视镜里的自己分明是一张铁青的面孔。 这场也不知道算不算“艳遇”的夜游让游敏那一天整个下半夜都没过好,不仅如此,再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他都莫名其妙地寝食难安。除了想到那个事让他心里说不出的腻歪,夜里又老是有些神神道道的梦,不完全是春梦,记不清楚的噩梦还更多些。 但做出租车司机这一行就是这样,总是能遇到各式各样的客人。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撞了太岁,拉到的稀奇古怪的客人总是特别多,有那么几天的下半夜,游敏都觉得是不是近来陆家桥(注:M市精神病院所在地)倒了墙,不然神经病怎么出没在下半夜啊,想到这个那天夜里那张“女人”的面孔偶尔又会在眼前闪过,不怎么真切,飞也似的一掠就过去,唯独那双眼睛,想不起,又忘不掉。 过了半个月的样子,某天晚上游敏开车又经过酒吧一条街,也再一次经过那个十字路口,这并不是什么必经的要道,也不是周末,同样的情景自然也不可能再现。 他的车速还是谨慎地慢了下来,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后,又拐去了另外一条街。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的灯下,才过了马路,挑了个离马路和一旁的杂物堆都稍远的位置坐下来,说:“老板,来一盘大份的炒面,多搁点辣。”小吃摊的老板的脸被烧得正旺的炉火映得红光满面,抽空瞄一眼游敏,看是还算熟悉的面孔,就笑着招呼:“好咧。啤酒来一瓶?冰的也有。” 游敏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是下半夜,这家小吃摊生意还不错,客人大多都是附近酒吧和夜总会工作的,忙里偷闲跑出来点个炒面或是馄饨打包带走。今天和游敏搭班的司机家里出了事情,提早交了车子,这让游敏没来得及吃晚饭,于是比平时更早地饿了。 没多久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炒面端到了面前。红油重赤,堆尖的面条里间或点缀着在油里翻过身的青菜豆芽和一点肉丝,还有红通通的辣子,酱油热炒过的那种特殊的香味随着热气一丝丝地钻进鼻腔深处。游敏这下是真的饥肠辘辘了,拆了双一次性筷子,把面稍微搅了搅,就开始闷声不响地吃起来。 巷子深处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又有一些别的动静。这些事在这一带很常见,所以无论是小吃摊的老板还是其他客人,包括游敏本人,一开始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全当没听见也不知道。近处灶火的声音听起来还更真切些,帮老板打下手的老板娘得了个闲,就转身去逗摇篮里的奶娃娃。这么看也看不出男女,黑红的脸蛋儿,水汪汪的眼睛,小手里头捏着个小布偶,老板娘一逗就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正好有人问:“小子还是闺女啊。” 老板特自豪地笑了一个:“儿子。”说完抓起脖子上的毛巾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问话的客人和老板一问一答,游敏就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也不知道是小孩子讨喜特别下饭什么的还是他真的饿得不行了,一大碗面没一挥而就吃了个底朝天。打开水杯喝水的时候,大概是这个动作吸引了小孩子的注意力,也冲着他伸出手,眼睛一弯摇头晃脑地乐起来。 游敏刚跟着绽出一个新的笑容,巷子那一头的动静忽然大了,没多久就听见纷纷扰扰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眼看着一群人拐了个弯,朝着小吃摊在的这一头连追带赶地跑过来。 老板娘把放孩子的大篮子把路里面移了移,然后整个身体遮住小孩,老板则是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看起来完全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架势。 踉踉跄跄跑在最前头的是个女人,侧脸只一闪,游敏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又遇见了。 他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转身就走,能躲多远躲多远,但就在他拿定主意的一瞬间,那个看来是天生喜欢扮女人的妖男正好跑到路灯下,看起来像是血迹的黑乎乎的东西一脸都是,而身后正追赶他的不知道来历的男人则在高声叫骂:“烂货,喜欢装黄花大闺女是吧,看老子抓到你怎么收拾你,非割了你那玩意儿不可!我操!你们追啊,都是死人啊!” 对方那亢奋到病态的声音响得让人有点头皮发麻,这时老板娘一边哄被吓哭的孩子,一边自顾自念叨:“作孽哦,又下药想糟蹋人家姑娘……快跑快跑,跑到大街上有好心人救你的……千万别跑到死巷子里,跑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游敏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一队已经跑得越来越远的人群,看来老板娘的担心不幸言重,他真的是拐进某个巷子里了。游敏心口一沉,看了看灯光下小孩子哇哇闹腾的哭脸和那满面风霜的妇人因为担忧而蹙起的眉头,低下头,方桌的一脚垫着半截红砖。 …… 游敏扔掉左手的砖,右手却紧紧握住之前乱斗里抢过来的铁棒,四下一瞄,再没有除了自己以外立着的人了。 耳边全是饱含痛苦的呻吟和喘息声,游敏也不知道其中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但之前后脑勺挨了一下,有点耳鸣,断头巷的街灯又坏了,视线花得更厉害。他重重地眨了眨眼,口腔里的铁锈味依然浓重,于是游敏连着咽了好几口口水,这才咬牙弯下腰,拉起身后那个伏在地上的人,架住他,慢慢地向巷子口走去。 对方的脑袋沉沉地磕着游敏的颈窝,假发扎着他的脸,游敏知道手臂上的伤口正在流血,而且因为身上架了个人,那伤口开裂得越发厉害。流血意味着什么,游敏再清楚不过,可是身侧的人没有动静,应该是失去了知觉。既然架已经干了,血也流了,总不能把他就这么丢下不管—— 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眼角余光也在同时瞥到一线白痕;游敏一抬脚,面无表情地踢开伸到腿边的刀子,又在随之响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哀鸣声中撤开踏上某只手背的脚,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微弱的声音如同虚弱的风,飘过游敏的耳侧。 他没办法转头,动作停了一下,把正拼命往下滑的人扶高一点,才正视着前方说:“下次别装女人了。别在这种地方装。你不会每次都这么命大。” “蠢货……多管闲事……” 游敏略微抿了抿嘴角,他们已经走出巷子,来到游敏停车的窄街。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回头望了眼身后,确定被打趴下的四个人都还躺在地上没起来,周围有没有别的人,就不再迟疑,架起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用残余的力气快步走到车前,把人塞进车里,以他所能发出的最小的动静,离开了事发的现场。 开车的时候倒在后座的男人一直问:“你叫什么?你是谁?”语调里满是痛苦。 游敏没有吭声。 7 梁厉心不在焉地望向车窗外空旷的大马路。一辆出租车停在另一条车道上,开车的人看着有些眼熟,他刚摇下车窗正要招呼,绿灯正好亮了,那辆出租车离弦的箭一般开了出去。 梁厉轻轻啊了一声,正在开车的詹之行听到声音,转过头问:“怎么回事?” 看着已经成为远方一个小点的车灯,梁厉说:“看到了认识的人。” “哦。” 他想了想就补充了一句:“也不算认识。就是上次我和你说过的,把我接去墓地的司机。不知道怎么开起出租车来了。” “换了工作吧。”詹之行随口答。 “我事后一想,搞不好就是因为接错了我,那小伙子才丢了工作跑去开出租车……这事怪我,当初心急,也没问清楚就上了车。” 詹之行瞥了眼梁厉,看见对方沮丧的神色后,还是很平静地说:“不见得。我把窗子关上了啊,你还没退烧。” “几时这么细心起来了。”梁厉听到这里忽然一笑,“其实好得差不多了,詹之行,真是过意不去,搬到你家打搅,还要你大半夜的帮我搬家……” 詹之行淡淡打断他:“道谢的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我敢要你来住,你也敢住,还说这些做什么。” “你是真的越来越会说客套话了。” 在普通研究生宿舍住了半个月之后,梁厉还是搬去了詹之行的公寓。 搬到新宿舍之后,梁厉很快就明白为什么詹之行说“那里的条件不是那么好”。倒不是硬件上真的糟糕到哪里去,主要是室友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小,作息习惯也不一样——其他三个室友都是纯文科的,一个读法一个学哲学另一个研究文学批评,个个昼伏夜出,到了晚上也不睡觉,早上又不起,看碟上网动辄就是凌晨四五点。如果还是二十四五岁,跟着他们折腾倒也无所谓,何况梁厉以前工作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最能和年轻人打成一片。但如今学业不轻松,又睡不好,忽然一降温,人就病倒了。 他心疼学费,咬牙硬撑也不请病假,有一天上课上得好好的,教室里忽然听到砰的一响,大家闻声去找来源,结果竟然是梁厉烧糊涂了一头磕在课桌上。 那节正好是詹之行在教的金融投资学。 总之经过一番游说衡量和周旋,梁厉最终还是同意下来在第一个学期过完之前,暂时住到詹之行那里去。一来彼此熟悉,房子条件又好,先落脚再慢慢看合适的校外公寓,骑驴找马;二来有詹之行在身边,课堂里学不懂的东西一下子找到人照应了。 这怎么看都是美事,至少对梁厉来说是。而另一方面,恰恰是因为太好,愈发显得詹之行那边吃了亏,这也是梁厉起初迟疑着无法答应的原因之一。后来还是詹之行的一句话半是解围半是拍板,把这件事情敲定了:“念大学的时候,你不是也带我去你家住,你妈妈还做饭给我吃呢。现在既然我在这里先落脚,老同学了,还见外什么。” 话都说到这一步,再推辞的确是见外得不像话了。梁厉本来也不是计较的人,就开开心心地答应了。 再到詹之行家梁厉发现一切都变了样子:原本做书房的那间房间里的大书柜移到了客厅,电脑则估计搬去了詹之行的卧室,跑步机不知道是不是收去了地下室,只有书桌还保留着;单人床、小沙发和衣柜都是全新的,又配了个小的液晶电视,另一扇门通向阳台,简直是宾馆标间的待遇。 梁厉虽然生性大方,看到这番动静还是不免傻眼,一下子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詹之行拎着梁厉的箱子走进房间,看见他站在原地发呆,就说:“你临时决定搬,我就临时找了搬家公司整了一个下午。你要是看哪里不顺眼,只管自己动手。” 梁厉嘿地一声笑出来:“这到底是谁家啊,说这种话。” 詹之行看着他:“你要当自己家也行,我没意见。” 梁厉听了继续笑,满脸没心没肺的快活劲头。 他往单人床上一坐,立刻在心里感慨比学校的木板床那是不知道舒服到哪里去了。常年坐在电脑前面的人肩周和颈椎都不好,梁厉在研究生宿舍睡不好的另一大原因就是床。眼下这张床不要太舒服,他坐了一会儿没忍住,索性重重往床铺深处一躺,伸展着手脚叹了口气:“真是张好床。” 梁厉和詹之行一样,都是身形高瘦的男人,詹之行站在书桌边默默注视着他一点一点放松下来的梁厉,好一会儿才开口:“睡前记得吃颗药。” 梁厉笑得两颗虎牙都没藏住:“是,是,谨遵教导,詹老师。” 詹之行一例不动声色,接话:“梁工,年纪不小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闻言梁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指着詹之行,哈哈地大笑起来。 光阴霎时流转,空间悄然更替,詹之行眼前一花,总觉得还是在十多年前那间因为采光不足而总是略显阴暗的宿舍里,八个年轻人天南海北聊着聊着,忽然一边动静一大,就看见梁厉倒挂金钟一样从上铺探下头,那时大家都太年轻,额头和眼角的一点痕迹悉数出自笑容。后来他远渡重洋,若干次梦回母校,在再熟悉没有的校园里游荡,又一再地回到那间凌乱的寝室。他熟悉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共同生活过的人。其中的一张笑脸清晰一如印刻,却永远可望不可即。可是如今,这同样的一张笑脸,却是活生生地近在咫尺了。 这么说来,梁厉其实是没有变的。 言谈笑容不变,待人接物也不变,就连看着自己的目光,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 詹之行非常清楚这一点。 从重逢的第一面起,就已经知道了。 8 事情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一步的?游敏自己也不知道。 他送他回了家,一开始直接拎到院子门口,但放开手后人立刻烂泥一样瘫在地面上,动弹也不动弹一下;居高临下看下去,他确实像个纤瘦无助的女人,所以游敏明知道真相是什么,还是咬着牙关把人提溜起来,连拽带扯地扔进了院子里。 这个天就算在外面睡一晚上也冻不死人。游敏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很坚决地转身离去,眼看着手都要搭上铁门了,身后一个声音传过来:“你是谁,你别走……” 游敏下意识地转过身,和那个不知何时起又恢复了意识的男人正好撞上醒了。他不仅醒了,甚至还撑着坐起来,长发覆面的样子活像冤死的女鬼。游敏神鬼不惧,见状反而站定了,还笑了一笑:“你的冤家不是我,索命找错人了。” 他没说话,反而扶住地面,居然一摇三晃地站了起来,又在静立良久后,跌跌撞撞地走向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游敏。他的脚步声很重,走一步拖一步,呼吸声粗而短促,听就知道很费力。游敏脸上没什么表情:“别过来了。省点力气爬进屋子里吧。” “名字。” 这人固执得惊人。游敏知道不能这么纠缠下去,先一步打开了院门。但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就被先一步冲过来的人连腰带腿一把抱住,双双倒在门槛上。 游敏正好被杠到胸口,胳膊也蹭了一下,不由得闷哼一声;抱着他的男人显然也摔得不轻,不安地动了动,双手却不肯放开。 隔壁院子里的狗忽然吠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没多久隔壁的小洋楼也亮起了一盏灯。游敏听见男人咬牙切齿似的低语:“你救了我一命,至少进来上个药吧。” 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的人是蠢蛋。俗话如是说。 从这个标准来看,游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蠢货。 不过既然他能蠢到两次去救同一个陌生人,还把自己搞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如果愚蠢也是个负负得正的玩意儿,那么他或许是个聪明人也未可知。 游敏的念头是他的确需要上点药,医院还是去药店都不是个好主意,血淋淋的到底去吓谁,家里也没药,既然这么说,对方又看起来没有什么力气了,那就这样吧。 可惜这世上很多事情不能光自己想,更要知道对方怎么想,心意不通不仅造成误会,很多时候还容易引发悲剧——事实很快证明了这一点。 游敏被牵着手进了屋。打开灯的一瞬间,两个人似乎都被对方的样子吓了一跳——游敏外套被划得不成样子,上面零零星星沾的不知道是谁的血,左边袖子更是被染红了半截,唯一清爽的,就是一张平静到有点麻木的脸,静静的,一点也看不出煞气;可这房子的主人显然就凄惨多了:半边脸上斑驳着干涸了的血迹,右眼肿了起来,嘴角也是,身上衣衫不整自不必说,乍一看,还真像是被劫了色的良家妇女。 他们很快都在对方的眼中读出来自己此时的景况。游敏看着身边的人匆匆转过头,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我去拿药,厨房里有水,你洗一洗。”说完就松开手,继续脚步不稳地消失在了某个房间里。 再出来的时候一张脸已经洗过了,素白素白,灯光下看起来甚至有点青,假发也正好,但被拉得凌乱不堪的上衣却还是老样子。游敏也洗了手坐回沙发上,看了一眼没再看,接过对方递来的药箱子,里面倒是什么都有,他拿出医用酒精用在手臂上,酒精碰触伤口的一瞬间,他轻轻动了动眉。 叶宁予坐在地板上看着他。 他和他见过两面,被救了两次,打了一炮,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第一次正眼看他。 之前挨揍的地方现在正隐隐作痛,又不那么痛,也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力全在别的地方——沙发上的男人上药的动作有点粗暴,像是在对待别人的身体,眉心拧着,抿住的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凶狠的意味来。他看起来像一根蓄势待发的鞭子,光滑,纤瘦,又柔韧,蕴含力量,还能带给人疼痛。 感觉到越靠越近的身体,游敏眼皮也不抬地说:“走开。我能怎么对他们,也能怎么对你。”他把绷带缠好,血已经不流了,绷带上留下淡淡的粉色。 叶宁予笑着舔了舔嘴唇:“他们给我下了药,发上来了。你既然救了我,就救到底吧。” 游敏没做声,垂着眼咬住绷带的一角,打了个结。他眼角的余光瞄到身边人的笑,雪白的牙齿闪着森森的光,是狩猎的前兆。 叶宁予无声地覆上了游敏的膝头,讨好似的用下巴轻轻地蹭着;游敏还是没什么表情,却也没打开他,只是说:“脸肿得像猪头,恶心。” 听到这句话叶宁予愣住了,眼中蓦然流露出被刺痛的表情,但又在下一刻用笑容笼罩了一切。她撑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手心贴住游敏的眼睛,轻声说:“那就不要看。” “这么缺男人,之前跑什么。”游敏的呼吸声喷在叶宁予的耳侧,炙热,又有点痒。 叶宁予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捡起之前扔在沙发上那条原本用来掩饰喉结的丝巾,轻轻地划过游敏的双眼:“和男人玩过吗?” 游敏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并不是回答,也绝没有确认什么的意思。叶宁予跟着笑了:“除了不能生孩子,女人能做的,男人一样都能做。” 他的手顺着游敏的胸膛一路下滑,故作惊讶地小小“呀”了一声,挑眉,嘴边勾出一个新的笑容:“哦,你也硬了。” 早在那条断头巷动手的时候,他就硬了。 北京儿童医院白癜风外用药治疗白癜风最有效的医院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sjzhendao.com/pbjzl/15927.html |